莲藕塘

时间已经长得足够模糊那行的目的。夏日午后，从网山下的开山寺出，南行三里，过凤山桥，桥南一片荷塘。

宽厚的荷叶挤成一块绿，向着阳光的青绿，挤在低处的墨绿，荷叶间的线条有的淡若无痕，有的鼓出一斑一团，涌动着似要爆出荷面，伫足在此，看大块荷田里硕大的荷花，花开灿灿，耀眼，炫着夏天的光芒。夏天属于荷花。

荷田边上亭廊房舍，部分伸入田里，可环顾田田荷叶，可近距离拍照迎热浪不惧的荷花，花瓣全开，绯红汪洋。远观不是现代人的习惯，屈下身段，凑近看，微距拍，各展手机和相机的优势，现代人比古代人多了一双眼睛。

古人观花，只能用文字记录花的美，供文友鉴赏，供己回忆，供世人阅，直观图像转换到文字意象，需竭尽词的丰富，不自觉流露自己的喜好和感情，拟人、比喻、抒情就这么在马背上、如厕时、豆灯下喷薄而出。

现代人看花，不须详察，人手一机可立存此照，随后在图册里翻捡出来慢慢看，直观直接，眼睛原来看的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晚上看也还是白天夏午的像，百分百真实还原。若还想再美些，可用软件或虚化或暗化或色彩加重，把图像整饬更有姿态，更有画面感，灿烂的、青春的、怀旧的，什么都可以。与亲友相互之间隔着千里也可以发送邀看，交换看，放网上供不认识的人浏览，没有时间或地域条件到田边看荷花的人，可以看着别人的照片，权当自己身临其境。图片也可以收起来独享，不与外人道。都不碍着谁。

此时什么都热闹，唯独文字缺席，现代人回归到古人的古人，远古的人将所见用颜色矿物石描在岩洞石壁上，壁画记载牛羊禽兽，采摘狩猎，手舞足蹈。现代人换个材质而已。

现代人正在远离文字，远隔重洋可以打个电话，发个语音，甚至连话也不愿说，发个笑脸或泪目图标，表示赞叹或者不置可否。已经不再写信，见字如面的亲切、文雅及思念和想象荡然无存。

夏日观荷只是一个缩影，世界本是影像，文字无非派生。

桥南观荷池塘叫莲藕塘，是个休闲吃饭处所。莲藕塘名字简单而有诗意，有“采莲南塘秋”的味道。数十里外有一特色小镇，打造千亩赏荷采藕的“荷塘月色”，美是美矣，只叫人想到月色。李商隐有《无题》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芙蓉塘比莲藕塘雅，可观，而莲藕塘可观可吃，多了一道民间烟火气。

店家说那荷的种子在天上飞过，叫太空莲，下凡后长得极大，花开之盛人间所无。友人复观，惊呼原来是天上瑶池王母娘娘脚下的莲花，果然灼灼非凡。即是说，和杨万里一般看的“接天莲叶无穷碧”，而其实却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看的还不是完全一样的荷花。

户外热浪滚滚，凡人不比仙荷，纷纷躲进屋里乘凉。友指边上一匾“莲藕塘”，店名，暧昧一笑，我趋前看，哭笑不得，多年前曾迎大人在此用膳，彼时秋冬季节，数杯牛栏山下肚，便狂如牛魔王，在店家长案上挥毫。我乘着酒兴给莲藕塘题了字，至今仍见纸上滴着酒迹。此后数年未至，也忘了还有这种学古人狂妄的操作，得其行而失其意，只好讪笑，还好，没题了反诗。

友说反诗不能题，题一首荷花的诗可以。我说这简单，说学逗唱，张嘴就来：“远看大荷花，近看荷花大。”众笑，说还有两句，续之：“果然大荷花，果然荷花大。”笑不笑无所谓，上菜了。

凤山镇河网密布，三江汇流，河鱼特别鲜美。莲藕塘的鱼远近有名，即便是杂鱼也好，杂鱼就是一网下去，什么种类的鱼都有，也不细分，煎豆腐红焖的，山泉水汆煮的，清蒸香煎，都可以。更小点的鱼是船丁鱼，长不大，油炸后，与酸笋黄豆一起焖炒，这是船家菜。江上讨活路的渔民打了鱼卖，剩下小小的船丁鱼没有买主，留了自己，黄豆是发了之后过油锅，可长时间保存，本是船上食粮，有了鱼，便做了佐菜。这道菜大名唤作酸笋黄豆焖鱼仔，是桂中本地最接地气的名菜了，船家菜上了岸，多了姜葱椒的佐料，味道更丰富。不变的是得抿两小口酒，这是下酒菜，船上风寒湿气大，有两口酒可以祛湿。

在莲藕塘看夏日荷花，呷口米醪，眼神恍惚，想象着易安居士误入藕花深处，独自灵秀，“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曹植写的是荷花，我觉得更像是为后世的清照留墨。

山外青山

莲藕塘隔江北望，隐约可见网山和开山寺，开山寺山门南面有凤鸣湖和凤鸣广场，是凤山古镇新建部分。广场俯瞰为一片菩提叶，蒂在山门外，叶面是广场，叶尖微弯，带水一点，指向融江。开山寺东面是塘进屯，美丽乡村的村屯，穿过塘进，可抵江边一片缓缓河滩，称蚂拐滩，江心有洲，俗称蚂拐岛。

融江在此有个环抱的转弯，由东北转而向西，江面水势平缓，弯如青带，水波粼粼，有竹排小舟停靠岸边。河滩数百米空旷地带，常作为乡民节日和本地民俗集会场所，滩两边有丛丛茂林修竹，竹枝横竖恣意，伸往水面然后一弯，南方江岸竹林最经典的姿态，江路边上便竹荫朦朦。

古时水道是最自然最便捷的路，水路到哪，人的生活轨迹到哪，诗人们不是“李白乘舟将欲行”，就是“千里江陵一日还”。这里的水流和缓平静，正是水上集市的好场所。不止渔民停靠卖鱼虾，附近周边乡民或步行或乘舟而来，还有大苗山顺流而下的竹排，带上自家酿造米酒、采摘青蔬、腌制酸笋、烟熏腊肉、新鲜玉米，还有蜡染、草药、山珍、瓜果、竹席等等山河赐予的物品，与从柳州来的商家交换城市商品。

乡民若是多换了几个钱，给家里老人、女人、孩儿添点红绿，备齐家用，有余的便要一两个同乡或异村不常见的姻亲朋辈打碗米粉，两三斤村酒米醪，一个水上圩日就热热闹闹到了午后。脸红了，然后各拥挤的小舟划开平如绸面的水，水纹如褶，熨开后，小舟便远了。

这样的场景在南方河网密布地方随处可见，是乡民安逸平静的生活，小舟小船经不起大的风浪，汛期洪水，突如其来的大雨，舟船停摆，待到雨过天晴，舟楫往来，静谧如初。如今水上集市已无，镇上三日一圩，商品已经琳琅满目到麻木，但生活习惯大抵如此。

蚂拐滩是个宽阔的地名，融江南北河滩俱称。开阔土地上有突兀而起的青山，也有低矮的丘陵土坡，群峰冒个尖，并不牵连，有杨柳依依般相靠，像独立成家有血脉相连的家族。

江南东边远眺有船形山，船头船尾俱在，称龙船山。从塘进这个滩头望去实在像极龙船的巍巍船首，头朝西，顺江流，仪态森森却无霸气，低调地迤行。门开东方，青龙入户，风调雨顺之局。

南边一山横陈，东略高西略低，如昂首施然灵兽，称麒麟山。象形的前颈和背脊有些许弧度，似卧还行，迎向龙船船首，祥和宁静。日照时清晰，轮廓明朗，晨起薄雾弥蒙，日暮晚霞晕染，皆灵动，光影流转，似在起卧，动静皆于一身。

山间平地，有绿林相连至龙船山，形如驿道。

西南边稍远处又有一山，宜安安静静坐卧，不躁不动，形体相较麒麟山要小些，腰势也平伏。眼看模糊时以为就是盆景中放一隅点缀补白的景石，却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称白虎山。白虎山其实不白，满山青黛，颜色因远而微浅，棋子一样占据远位，以待下手。

山的白也并非没有，由西向东而来的龙江下游之北数十里的六塘镇银村，在群山竦峙的山坳间，有一上世纪六十年代三线企业广磷厂。以磷产品为主的化工厂无可避免地污染周边山峦，当时的粗放几乎环球同此。我的第一份职业就在那里开始，厂区生活区都依山而建，盘旋往复。

因了化学物质的侵袭，山皆无树，杂草灌木丛勉强生长，也早早枯亡，呈死灰色，黝黑的石山，黝黑的石头，却被磷侵蚀成灰白、雪白。那种灰白、雪白皴染的群山，远远望去，竟如大雪封印的雪山，峰回路转之后突然冒出的雪峰簇簇，恍惚以为到了西北终年不化的雪地，以为到了人世隐匿的秘境。若是再更深暮色背景下，雪山更熠熠闪亮，惊心动魄，不知该是惊喜还是惶恐。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是惊呼了一声。

近距离看，山也并不如远观那么白，青黛的底色仍顽强透出枯笔刷出的痕迹，那层山石的白已是齑粉，附在表面，手指一划，粉末即散，或是一场夜雨冲刷之后，仍是黑色、青灰色石头的本质。然不多久，重又生出灰白，仿佛年长衰老的发，终究还是得白头。在山间生活久了，那白头简如宫女，老迈、暗淡、迟缓，没有玄宗可说，只看到晨曦暮霭，山岚流转，日月将墓。

在厂区生活了三年半，除了某年中秋月夜登山而赏，其时还跌落山隙，再没有登山，也不对山的白、山的灰、山的黑，抱有审美。

多年以后，我重返故地，彼时企业已经破产卖掉，我陪曾在此工作的老人家转悠。惊奇地发现满山青翠，长满了马尾松、湿地松，沟壑蕨草、茅草、三角梅丛生，各色野菊花、蒲公英、鬼针草散落其间，葳蕤泛滥。白色山头全无，黑的青灰的石头也被绿色覆盖和遮蔽，呢喃之余，恍若隔世。

人力终究还是敌不过自然和时光，停止活动，自然的绿便重新占据除人之外的空隙，白山终于还是消失了。

白虎山讲的是山形，还不在于它的皮毛。东震青龙，西兑白虎，河滩坡上，正可看各式山形棋枰中居位蓄势待势。龙船乘云气驶来，威严含而不露，白虎跑离了正西兑位，由东北而西南蜿蜒而来的融江拦住了白虎西归的去路，窝在坤地成了乖乖虎，难怪怎么看怎么沉默安静，并不喧嚣，卧虎憩息，已然无害。南边还有瑞兽麒麟，更显吉祥。乡民不乏智者，给山的命名充满智慧，地势如棋，东方春来，平和宜居。

乌鸾青凤

自西向东而来的是龙江，源于贵州三都，途径山谷客死于此的宜州，宜州在唐代称龙水，为龙水郡治，故称龙江。龙江一路飞奔，与融江在凤山镇西相会，合并转而向南，由此开始为柳江，此处即为百里柳江画廊的源头。

三江交汇处，两山隔江对峙。东边山势凌厉险峻，石壁垂直悬立江边，如斧劈而开，千仞石磎，颇似将军把关，却有个旖旎的名字：乌鸾。我总想当然认为乌鸾就是负着王母车辆四海环宇巡游的凤凰，乌鸾山非乌，除石壁灰白，间有杂树石砀如皴之外，满山青翠。

曾两次攀登乌鸾山，一次由山背缓坡上，路远些，但不甚费力。一次由北面陡峭的山坡上，距离短而更为艰难，恰逢雨后，草湿地滑，极陡处需手脚并用，互相拉拽。过程虽难，但到了山腰平阔开朗处，顿觉心情舒畅。往悬崖临江坡顶行进，南面有一山包凸出，神似乌龟，头向柳江，仿若汲水，却昂首向天，龟壳身体已然外悬，脱山体欲出，只剩双腿一蹬，似乎就要入水了。乌鸾临江欲飞，灵龟趋江汲水，均祥瑞。

临崖而观，三江交汇，近有青凤山，远有铜磬山、网山，凤山全镇，尽收眼底。凤山镇临江而建，原有古城楼、城墙，洪武年始建，历代加建修缮，据说形如短柄官刀，故传称官刀城。如今皆毁，只剩一小段古城墙，我步行寻访，剩下的城墙仍坚硬如铁，墙边有一株瓜花柔柔攀上墙头。

垂直石崖峭壁之下，临江面尚有一泓清泉，水漫泉隐，水落泉出，泉上石壁有凤山籍抗日名将陈烈将军题词“鸾山水美”，字亦随水面涨落而显匿。我曾乘船抵近临崖而观，崖磡壁立，千仞压迫，呼吸也为之急促，这就是凤山古八景的“乌鸾峭壁”。回来后作画一幅，并作小记：柳城凤山镇上古八景，抗日名将陈烈给故乡留下的题词，水满则隐，石瘦则出，阳光之下，总感觉不能尽美。或需再泛舟近观，以察其澜，隔江远眺，以恢其宏。

西边的山亦东西向，稍离江边，高低起伏，逶迤绵长。自北向南望，似美人卧，又似卧佛，俱有形象上的遐想，与乌鸾山有姐妹一样的名字：青凤。青凤据说又名青鸾，苍鸾，是王母娘娘信使，也是拉车座驾。古代皇帝车驾，朱轮华毂，车衡上有装饰鸾口衔铃，是顶级礼仪规格。

《山海经·南山经》卷一：“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凤是百鸟之王，见之祥瑞。

《山海经·西山经》卷二：“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又说：“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这个青鸟，晋郭璞说是专为西王母取食。于是我还是想当然地认为乌鸾山、青凤山皆是王母身边神鸟所化，在此栖息取饮。凤山镇的名称，应当也是由此而来。

南朝梁大同年间，凤山镇的南丹村位置，龙江和柳江环抱处，住宅俨然，尚存古护城河和城墙遗址，是龙城县县治和龙州州治所在地，此后八百多年不管是县、州、郡、路，均为治所，如今柳州的别称龙城，最早的石刻碑亦在此发现。龙江鸾峰，龙城凤山，龙凤呈祥的祥瑞之地啊！

青凤山若从南面缓坡攀上，转个角度，可见山顶处有长高数十米的孔洞，微呈三角形，如凤眼。山之两面贯通，山头呈大石拱，仿佛天神的一箭射穿了山，窟窿不比桂林阳朔的月亮山小。人立其下，如时光穿梭之门，这样的山幕穿孔之形，其实南方石峰并不少见。三柳高速通车后，由北向南，可辨孔洞在人脸鼻梁位置，山如人，行运到此，车便通了。

某年秋冬攀青凤山，先使了熟悉的村民循旧迹除去杂灌茅草，开出山径模样，而多数路段都是匆匆锄出个可以落脚的坎，向山上攀登，蛇形弯曲，半小时已气喘吁吁，回头看，离出发的山脚仅数十米而已，不免气馁。幸同行者众，互相勉励，遂脱了厚外套挂路边树上，轻装再上。临近山顶大窟窿处，巨石下有可容一人匍匐爬越的小洞，一米洞门，进去豁然开朗，宽大如厅的洞穴，钟乳石笋，巨石横斜，洞内探进数百米，路径曲折，周围皆嶙峋怪石，石板间有泉水浅溪忽隐忽现，不时烂泥粘鞋，是未经开发的典型喀斯特溶洞溶岩。

如此难以攀爬的岩洞内，有烧火野炊的痕迹，也有几十年前刻石头上到此一游的字迹，看来周边村民和探险游玩者不少来此。出岩洞，须横行百步，近乎垂直的石壁石崖再向上登百米，便可到那山窍。

及午，登顶回来者言，站在山巅，巨风呼啸，清亮尖锐，如鸟嘶鸣，感受过穿堂风，而今得爽穿山风，人如蝼蚁，几欲吹飞。山窍一侧有厚如毛毯的草坡，可坐着滑行而下，倒无危险之虞。

我在下山时，留心脚下小径，杂树乱草中不时露出逡黑山石，石隙间有黄色野菊，秋风中微微颤动，忽就心生莫名感动，只觉于山中自有一番不同于世间俗世的心境，回来后绘一幅野菊图，撰记一则：

冬日暖阳，云蒸霞蔚。龙城旧治，大美凤山。出故城西南有东西向山峦，蜿蜒盘礡，名青凤山。远观如美人仰卧，亦如卧佛，南面观之则岩扉凌峻，凤眼玲珑。势陡无路，沿先探伐木伏草之迹而攀，窒碍难行，几不能登。巨岩下有洞穴，凡一人匍匐，及入则豁然开朗，钟乳石笋，姿形既妙，壑沟隐匿，九重深邃。岩上高处远眺，两江交汇转弯，玉带环腰，从容和婉。乌鸾山峭壁临江，雄浑气盖，青凤山舒缓而立，神意闲畅，两山隔江相望，恰似两鸟仰啸齐鸣，凤翅舒展。下山途见石壁之阳有两朵黄菊，静默旷远，随风轻拽，留影画之，以誌其行，是为记。

北看青凤山如美人卧佛，南看则窍洞如凤眼，站在凤山桥上，东看青凤山亦秀丽隽美，江中五里洲，草木葱翠，如摇曳裙摆，夕阳光影流转，云霭多变，古称此景为青凤晴霞。

开山寺

青凤山北行数里，又一东西向横亘山脉，名铜磬山。山高而绵延，山边尽头如盖，三柳高速北行可见山势如磬倒扣合拢，仿佛一声响，余音缥缈天宇，似有似无，向东而伏，我忽有听闻梵音之感。“铜磬旋螺”亦是凤山古八景。

隔着三柳，铜磬山东面，诸山之北，正是网山。如渔夫江上撒网，顶尖一点至脚四散，前后左右无有其他山脉相连，平地而起，平地而落，如悲悯人间的网一撒，却是放，而不是收。网山脚下，庙宇俨然，庄严肃穆中见灵动，是桂中名寺开山寺。网下开山，便是网开一面，网不为捕而为开，佛龛青烟袅袅，慈悲为怀。

寺内山边，有“空山和尚舍利塔”，乃主持明辉法师的师父圆寂之塔，围壁石雕乃九品往生画雕，边有松柏，塔后古榕。整个庭院共十八棵古榕，容树容人容凡间万般。十二棵华冠如盖古榕散落院内山边，似无意而气脉相连，夏日树荫密匝，走到哪里都有遮蔽，周身清凉。另有六棵在榕林禅院内，高而宽阔，曾遇明辉法师皈依弟子于榕树下烧橄榄碳，煮经年竹筒普洱茶，极简茶席摆停，意境自生，我于其中啜饮两杯，恍惚间身心俱静，心寂若无。

榕林禅院内六棵古榕，明辉法师言代表佛教僧团六和精神：戒和同修、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见和同解、利和同均。能有六和，天下无不平之争执了。

六棵榕树是集六根六尘于一身，人间是它，弥陀也是它，《心经》提到的六根是:眼耳鼻舌身意，六尘是：色身香味触法，这是相对应的。南怀瑾说：“在构成一个人之后，与五蕴并存的是六根和六尘。心的作用和生命的关系，藉六根六尘表达出来。”

六根是人间的追求与至上，而六尘是物质根本达到欣赏的新境界元素。不管是六根还是六尘，香火旺达，有佛气息，乃是好的。

榕林禅院外的十二棵古榕，恰似佛法中的十二因缘，南怀瑾《金刚经别讲》里提到十二因缘即：无明、行、识、名色、六人、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十二因缘讲的是生死法则，如无明，我们从哪里来？这是个大问题，号称哲学三问之首，人不知何为人，则是“无明”，若无明，则贪、嗔、痴，“再加上慢和疑，合称五毒”，这就是佛法讲的业障了。

十二榕树的涵义如果仅仅是遮阴避日，那就浅显了，生在佛家庭院的榕树，亦如众生，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中流转，在三界六道中轮回，在这点上，南怀瑾有言：“佛学上所讲的成佛，就是证悟，在实证上，是彻底破除了十二因缘中的根本‘无明’。如果能一刀打开贪嗔痴的老根，即是顿悟……能够多多体贴他人，原谅他人，包容他人，就是渐修的入门，将来自会顿悟。所以顿悟是不能分开的。禅定的修法也是破除无明——贪嗔痴。”

开山寺旧寺为网山脚下一殿，殿后溶洞，洞中有塔，巨大石笋，滴水成池，常年不断。洞侧顶上有隙，可仰望天空，阳光如练，如指摩挲洞内供奉。旧寺仍留，外部为新造各殿，殿内皆福建工佛像，精美绝伦，叱咤生动，那如流水绶带飘衣，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感。二月初八庙会，逢佛诞诸节，香客云集，入门皆有三支香供奉，寺内清洁清净，小而有法度，微而具法相，竟隐隐有领袖风范，气度不凡。

不时有信徒之请，开小型的水陆法会，开山寺能召来数十僧众，诵经佛于彻夜，佛灯暖人。亦有静心礼佛或潜心修养的，借住榕林禅院一两日，晨钟暮鼓，清茶香里做个人生短暂冥想。开山寺随缘众人有清茶，茶香清澈醇严，开合顿渐，看各人修行了。

开山寺处融、龙、柳三江交汇，龙船、麒麟、白虎、青凤、乌鸾、铜磬六山朝拱之地，“盖天钟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传清嘉庆丁巳年间，凤山镇大湾绅士全大定筹资兴建，落成于乙亥年春，会期定于二月初八，迄今二百年有余。全大定留有洞壁刻文，多年后明辉法师扩建，亦起石碑，云：“生昔命桀艰，仅生一子，名久祯。少染足疾，六岁不行，先严命生奔叩湘山寿佛座前，恳求荫成，以绵宗祀。生承严命，百许创寺塑容，供奉香灯于弗替。逮归视子，而沉疴顿愈……厥后叨赐三嗣，急欲建庵，奈无净地。默祷佛祖，蒙于梦中指点云：‘此地可以构刹。’生邀亲友登览，均喜岩洞玲珑，山川奇特，因会议创建，乐瓤是举。”

开山寺供奉的主佛是湘山寺的阿弥陀佛，亦即无量寿佛。近二十年，由原来的玲珑岩洞，现已建成各殿阁院楼，颇具规模。陪同不少友人入寺礼佛礼法礼僧，皆各自欢喜。

冬日到寺内用斋，一个火锅，自榨花生油，鸡枞菌、草菇、香菇、茨菰、木耳、萝卜、番茄、金针菇、油麻菜、豌豆苗、芥菜、生菜、莴苣、冬笋、大白菜、豆腐、腐竹、粉丝、豆腐包，俱下锅，鲜甜味新，如此佳肴美馔并不寡淡，都是寺庙和附近村民种植制作的食品，手工搓弄，保留一方乡土的原味，清纯自然，加一两个酸菜、豆制品冷盘和味碟，远胜珍馐美食。

佛祖慈悲，果叫人间得饮食和生命的烟火。

凤山镇

凤山镇沿江边而建，背乌鸾而面青凤和龙江口，一弯屋舍如弓，又似玉带环腰，一头在凤山桥边，称凤凰岭，凤头所在，一头在乌鸾脚下码头，有旧城墙，凤尾所在。我却觉得两个腰眼位置对等，阴阳相济，文武双全，左右逢源。

凤山地灵，人物杰出，正是一文一武。

武者为抗日名将陈烈将军，以国民革命军54军14师师长身份率部参加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与日军在上海南翔激战数月，在南京侧翼激战，在江西瑞昌激战，日军地图无奈标注“14师阵地不可动摇”。升任军长后，参加长沙会战，驰援广州，回防柳州，拱卫西南，在富宁因感染而亡，时年仅38岁。

回防柳州时，田汉自长沙抵达柳州，将军邀其回到家乡凤山，乘船揽胜，饱览融江、柳江风光，陈将军以方言高歌，青山绿水以和，田汉闻歌而慨。柳州鱼峰山脚下有一栋西式二层建筑，为当时柳州最好的酒店，旁边是汽车站，往来人员多聚集，韩国抗日流亡政府也曾落脚于此，在酒店住过的名人极多，现作为展览馆均悬挂有当时的照片，我在那里看到了陈将军和田汉的黑白照。多年以后我来到柳城，方知本地有壮欢歌调，民间遇景遇情遇事，现编歌词，张口就唱，现在已经是非遗了。彼时将军踏歌，文人赋诗：

青凤乌鸾夹大河，碧波千顷走轻舸。

将军打得乡音好，百战归来唱俚歌。

将军兴之所至，提笔写“鸾山水美”，刻于临江石壁。陈将军陨后，葬于衡山南岳络丝潭，翌年田汉由重庆经柳州返长沙途中，专程到南岳吊唁题诗：

粤北曾传虎将名，秋风白马又南征。

岂因烟瘴回锋锐，长为光明作斗争。

清血奈何无药石？埋忠差幸有佳城。

络丝日夜风雷走，犹作翁源杀敌声。

近日观看电影《八佰》，想象陈将军部队亦如，感慨万千。

凤山的文胆则是谢康，巴黎大学文学博士，诗人、教育家、社会学家、文学评论家，著作等身，一生以教育为业，曾任柳高校长，广西大学文学院长，战后赴台湾任职台大教授，师名隆盛，备受尊崇。我曾拜读他的即事感怀诗《战后重过柳州立鱼峰》：

十年重上鱼峰头，石凳盘云小径幽。

仙奕有崖堪避暑，柳江如带最宜秋。

毂雷车辆环山绕，曲濑清溪入地流。

城郭人民空怅望，不堪重忆少年游。

谢氏家族乃凤山镇旧县谢家村人，现在东泉还保留谢家祠堂。谢康父亲谢滋谷十五岁中秀才，治学严谨，精研岐黄，思想解放，两子一女全送上海念大学，学成均从事教育。谢家还有大片果园，所种的梨称“旧县雪梨”，是著名的地方特产，与“天津鸭梨”齐名。谢康讲起这片梨园，曾有诗云：

旧县江村有谢家，满园春色雪梨花。

清溪桥畔千章竹，绿树池中两部蛙。

梅子熟时瓜果熟，炊烟起处夕阳斜。

柳江廻抱汀洲白，一曲渔歌送晚霞。

谢康祖父谢三聘，同治三年中举，文学既好，书法尤其精湛，中举后东泉谢家祠堂撰门联：“嵩高维岳，兰茁其芽”。谢三聘随后授岑溪县训导，后任凤山、龙城、柳江书院山长，不仅教育出众，且书法墨宝在中南一带流传，我从《柳城文史》中看到他一副对联的书法：“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阔朗雄豪，敦厚朴实，有开阔气象。谢康曾祖父谢将山公，被柳州知府称为“粤之隐君子”，亲自为其作传，说他学而益富，文士争交，功名视芥，以母老归，奉养怡和，克敬克爱，“盖谓身后之鸡豚不如生前之菽水也，无聊之钟鼎不如有味之诗书也”。

谢康到台湾后，尚留二女在柳城，及两岸开放人员往来，父女尚能相聚，家风学风，仍一脉相承。县城居民小区一套住宅，进门见娟秀楷书“凤山书院”门匾，牵头发起人是谢康外孙，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梁家崧。夏日夜晚，家崧给我们一把方形蒲扇，在书院里烹茶摇凉，讲起谢康，讲起谢氏文脉。如水往事，文化滋润，流淌心田。

方形蒲扇仍留民间，恐不多见矣。圆扇风猛，可谓罡风，大人受之凉爽，可消歇酷暑，婴幼儿则不能受，而方形蒲扇扇风柔和，阴凉，不伤人，是为小儿专用。蒲扇上有柳城书家题字：“君子坦荡荡”。我把扇子留了下来，笑谓沾点文气。

镇上尚有一些老建筑，修旧如旧，都保留下来。老街中段，有数家制作云片糕作坊，是妥妥的非遗。在柳州螺蛳粉尚未出名前，问起柳州的名特产，第一必答云片糕。据说云片糕古时称“叫花”，商贩挑担游走，南宋时期逐渐进入街市。清代云片糕盛行于市，前店后场模式，民国时期凤山镇上多达六七十家作坊，建国后整合成国营糕点厂，宫灯牌凤山云片糕为岭南一绝，《柳州历史文化大观》载：“质地滋润柔软，香甜可口，自清代乾隆年间生产以来，一直是柳州名特产品，历来远销各省市及港澳地区。”

糕点以糯米、白糖为主料，用猪油掺和，还有蜂蜜、陈皮、桂花、芝麻等调制，色泽如雪，甜得腻歪，小时候得一块，舍不得急吃，慢慢一片片撕下，每薄片上都有一个红色小印，为坊名，极为精致。三五日得吃去，不然时间一长，结块，不易撕成片，就没那么好吃了，有冬天寄去北方的，说没有在柳州时好吃，就是猪油易凝。

我在某日中午寻去，在两层楼房的店里，前店客厅摆了秤和包装盒，生产地方在后院，一把粗老闸刀，刀身很厚，我都疑惑这么大的刀怎么切那么薄的糕片。老人家将大块糕置闸刀下，一刀一片，并不斩断，留了尾端一丝相连，数十刀一块，每块可撕数十片，技乎其神，用心的，每片角落像书法最后落款，钤印一枚，标上坊号。另还有米糕，圆圆一团，中间是甜芝麻等馅，软糯香甜，很是美味，米糕不能久留，日制日食。柳州一些街巷菜市，也有手推车叫卖的，早早从凤山拉进城里，只是不易碰上。

凤山镇作为县治所在地有五百多年时间，旧城有城墙、城门楼、柳侯祠、寺庙、衙门、会馆、名为四穿楼的楼阁等等，如今或兵燹焚毁，或破旧拆除，已不可得，形式上便少了凭吊怀古的传承之物，只在县志、府志中留存文字，尚为后人知。而文化，往往托付于形色，影响人心。凤山开山寺的明辉法师于新年伊始手书“福”字，表达法愿，还是有心了，《六祖坛经》说：“一切福田，都离不开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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