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99年，会稽城（今浙江绍兴），夜幕已临，战火延长了白昼。

只见一队人行色匆匆从城内奔了出来。这些人都是女人，其中两个婢女抬着一顶轿子，不时四下张望着。她们一言不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了，只为乘着夜色摆脱后方的乱兵。

在这行神色慌张的女人中，却有一位显得警觉而镇定，她的身影始终紧随着轿子，右手握着一把白晃晃的佩刀。她就是这群人的女主人，轿子里坐着的，是她心疼的小外孙。他还太小了，无法在逃亡路上跟上大人的脚步，于是女主人只得命婢女抬着他一起赶路。

然而乱兵还是赶到了，他们并未把女人们放在眼里，挥舞着刀剑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一个头领向女主人喝斥道：“谢夫人还是束手就擒吧，女眷可免一死。”

女主人当然不听这话，她知道一旦落入乱兵手中，等着她们的将是无尽的羞辱。这样的下场，还不如死。于是她挺身冲向乱兵，手起刀落，一个乱兵成了刀下鬼，接着围上来的几个乱兵，也都被她一一放倒。

头领也看呆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位素以“咏絮才”闻名的女人，竟能在刀剑丛中取人性命，她的风姿与气概，完全不逊于男子。

没错，这个手刃乱兵的女人正是一代才女谢道韫。此时她正面临着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但是关于她的故事，还是要从东晋那场著名的派对讲起。

谢道韫的二叔谢安起初隐居在会稽东山，平日最爱干三件事，一是下棋，二是携妓登高啸傲山林，三是召集谢家子弟饮酒论诗开派对。

这天大雪漫飞，谢府的派对气氛正酣，谢安突然向子弟抛出一个问题：“这纷纷白雪像什么呢？”

谢安的侄儿谢朗擅长清谈，在当时也颇有才名，开口就来一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意思是差不多像在空中撒了一把盐吧。

谢道韫马上接过话：“未若柳絮因风起。”不如比作柳絮在风中飞扬。

这一句，不仅形象生动，而且备加雅致，马上就把谢朗比下去了。谢安在心中暗暗点赞，露出了欣赏的微笑。

这就是谢道韫的“十五分钟走红”时刻，为她赢得了“咏絮才”的声名。

然而光有一句金句，是不足以让谢道韫在历史上屡屡圈粉的。她的才情搭配了魏晋风度，才成就了这位奇女子的人生。

什么是魏晋风度？

是自由不羁的狂，是超然物外的逸；文能坐而论道，武爱尚奇任侠。

而谢家一门，个个尽得风流。

谢道韫的父亲谢奕曾在桓温手下任司马，却能提着酒壶逼老大喝酒，将桓温逼到老婆南康公主房里躲了起来。人称“狂司马”。

谢奕的弟弟谢安，要说史上风流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江左风流宰相”就是他的昵称。谢安最为知名的事迹，当然是他作为淝水之战总指挥，打得苻坚百万大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还有一件小事，也能说明谢安在名士圈里的天王级地位：

谢安是个老鼻炎患者，吟诵诗歌时语音浑浊，却因此得了一个雅称，叫做“洛下书生咏”，成为一时风尚。名士纷纷模仿，个个都要外加效果器——用手掩着鼻子才能达到这个音效。

谢道韫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自然也就滋养出了名士派头，当时人称赞她有“林下风气”。这个标签是对魏晋名士的五星好评，只有超凡脱俗如竹林七贤，才配得上这个评价。

当然，谢道韫也挂得住这个标签。

她的亲弟弟谢玄，也就是后来淝水之战的主帅，年轻时聪明又有志向，可是在姐姐眼里也不过是个废柴。

有一天，谢安凡尔赛了一把，跟子弟们说：我们家的子侄并不需要出来参政，为什么个个都那么有才能呢？

好评来得太突然，众子侄内心暗爽，一时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只有谢玄接住了，他说：这就像芝兰玉树一样，自然是要生长在庭院中的。

谢安听了很高兴。为什么？

这段对话，表面上谢安是劝子侄离政治远点，内心却是为子侄辈有能力报效国家而高兴。而谢玄，正好表达了这个意思——有才华的人，当然是要施展他的抱负。

就是这样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作为姐姐的谢道韫却还要这样训斥他：

汝何以都不复进？为是尘务经心，天分有限？

你怎么一点也没长进？是天分用错地方了，还是才华需要充值？

还有一次，谢安问子弟：《诗经》里最喜欢哪句？

谢玄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一句出自《小雅》，在谢道韫看来却未免太小情调了，她喜欢的句子是歌颂政治家仲山甫的诗，出自《大雅·荡之什》：

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谢安点赞，说这句有雅人深致，而他自己喜欢的诗句，也是出自《大雅·荡之什》：

吁谟定命，远猷辰告。

这句的意思是：重大长远的政治决定，应及时公诸于天下。

所以你看，弟弟偏爱抒情，姐姐却爱言志，抱负直接与谢安看齐。

怪不得谢安尤其喜欢这位聪敏而敢言的侄女，并为她物色了一桩好姻缘。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唐·羊士谔）

这句诗一点儿也不夸张。王、谢两家在东晋和南朝，那是望族中的望族，豪门中的豪门。

王家的代言人是王羲之，写得一手好字，鸡了几个好娃。

谢家的代言人是谢安，与大自己十七岁的王羲之是至交。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在山阴兰亭开酒会，四十一个名士玩起了曲水流觞，谢安也在场。

酒杯流到了一个年轻人跟前刚好停了下来，按规则，年轻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赋诗一首：

荘浪濠津，巢步颍湄。冥心真寄，千载同归。

庄子在濠水观鱼，巢父在颖水放牛。我也要寄情山水，这是千百年来名士的共同理想。

谢安一听，马上拍灯转椅子，要定你了！因为那时候的名士，玩的就是个寂寞，尤其崇尚老庄的无为。这个年轻人也是此道中人，志向清高，骨骼清奇，原来是王羲之的二公子，二十岁的王凝之。谢安想起了待字闺中的侄女谢道韫，是该为她找个好人家了。

王、谢二家门当户对，王凝之与谢道韫，一个是名门公子，一个是世家才女，他们俩结合，一定能赢得全世界的祝福。事实上，谢安这次看错人了，不过这是后话。总之，谢道韫顺理成章地从一个豪门嫁入了另一个豪门。

婚后，谢道韫在王家依然不减往日风采。

有一天，小叔子王献之与客人清谈，眼看着辩论就要落入下风。谢道韫在隔墙听不下去了，派了个婢女过去，跟王献之说：嫂子帮你解围。于是谢道韫上场，站在青绫步幛后口若悬河，将王献之的论点重新演绎了一遍，客人竟无力反驳。

王献之是王羲之的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位，书法造诣与老爸并称二王，只是少言寡语，口才不怎么样。幸好谢道韫出手，仍然用他的论点打赢了辩论，可见谢道韫道的才情是堪与王家子弟媲美的。

然而对于自己的丈夫王凝之，谢道韫却没那么客气了。在她眼里，这个男人除了书法好点，其它都很废。

有一次谢道韫回到娘家，还在生王凝之的气。谢安开解她说：“我看王凝之一表人材，你怎么会生他的气？”

谢道韫却说：“我们谢家几个叔叔和兄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没想到天地间还有王凝之这样的窝囊废！”

是啊，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王家，论才华，王凝之明显比不上弟弟王献之，论风度，更比不上雪夜访戴的王徽之。再看看谢家，正是族运鼎盛时期，上升趋势显著高于王家。家族人才辈出，谢安同辈的兄弟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子侄辈有谢琰、谢玄这等能征善战的英雄人物。这样一看，王凝之的身影实在显得暗淡。

但是谢道韫又能怎样？

再叛逆也无法跳出时代的牢笼。

况且，身为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的才能与前途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就还好，谢道韫与他过日子没问题——只要他不犯错。

可偏偏他犯了致命的错。

王凝之到处当官，谢道韫随他奔走，与他生了几个孩子，后来又抱了孙子。看来此生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走向终老了。然而生逢乱世，这点平凡的愿望都成了奢望。

公元399年，孙恩起兵反叛晋室，进击会稽。

守城的内史正是王凝之。

王家几代人都信奉天师道，在这紧要关头，王凝之既不出兵，又不设防，他已另有决定——将御敌的任务交给鬼兵神将。

他在城内摆下神坛，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恳请道祖派遣鬼兵相助。

这可真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了，汉文帝在地下有知也会甘拜下风。

属下赶来请求出兵，王凝之说：“我已借了数万鬼兵各守津要，贼兵没什么好怕的。”

他说得很认真，连他自己都信了。但最怕就是这种情况——他很认真地干了一件糊涂事！

可想而知，孙恩轻易就攻陷了会稽。王凝之与儿子们赶紧逃亡，在中途被捉，立马死于乱兵刀下，他与谢道韫道的几个儿子也未能幸免。

可叹琅琊王氏之后，本应以战功彪炳史册，如今却死于昏聩和愚昧，死得窝窝囊囊，不明不白。

谢道韫得知丈夫与儿子们尽皆罹难，镇定自若，命婢女将五岁的外孙刘涛放在轿子里，自己拔起一把佩刀，带领一行人冲出城外。她们终于还是被乱兵截住，谢道韫殊死搏斗，手刃数人后被俘。

孙恩想要杀掉刘涛，谢道韫慷慨陈词：“这是王家的事，与他族无关。如果非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孙恩早已听闻谢道韫的才名名，现在又见识了她的如此有血性的人勇武与胆识，深受折服，，于是将谢道韫和刘涛都放了。

谢道韫就是这么有血性。历史上要再次见到同样血性的女文青，得等到一千五百年以后了，这个女人就是鉴湖女侠秋瑾——她是谢道韫的绍兴同乡。

经此一劫，谢道韫已心无波澜。她回到了东山，这座叔父谢安曾带着她一起登高啸傲的高山，一直像个老朋友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在山上，谢道韫仿佛找到了内心的归宿，提笔写下这首《登山》：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东山的灵秀之气直冲青天。

它的每块岩石，都是一座幽深的宅院。

绝非人工雕琢，全凭自然建构。

造化变幻莫测，扰动我的人生，为我安排了离散与哀伤。

我已经决定在这里住下来，恬静无为，安享天年。

从此以后，谢道韫像一个真正的名士那样，隐居于东山。晚年的寂寞，诉诸岭上的白云与山间的青松。一代才女以“咏絮之才”出道，以“林下风气”收场，倒也适得其所。只是，世间从来不缺才华之士，她的刚强与血性才最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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