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省濮阳市华龙区古城路与京开大道交叉口西南角，有一处饱经沧桑的古文化遗址——戚城遗址，地表现存东周城址一座。根据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确认该城为春秋时期卫灵公外孙孔悝的采邑，又名孔悝城。

孔悝城东北约1.5公里有一处高台，名叫蒯聩台，相传为卫灵公的太子蒯聩由晋返卫争夺王位失败后的临时避难之所。孔悝城东南约15公里有一处高城遗址，经过考古学者多年的发掘与研究，证实该遗址发现的东周城址为春秋时期卫国都城帝丘。昔日的孔悝城、蒯聩台和帝丘城已为现代居民的生产生活所湮没，然而2500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涉及父子、甥舅、母子和君臣的宫廷政变，却成了濮阳古城难以磨灭的历史印迹。

图一 孔悝城、蒯聩台、帝丘位置图

帝丘城内的恩怨情仇

卫是周初分封的一个诸侯国，大体位于黄河以北河南鹤壁、安阳、濮阳，河北邯郸、邢台，山东聊城西部、菏泽北部。卫国第一代君主为周文王嫡九子康叔封，最后一代君主为卫君角，是周代存续时间最长的诸侯国，也是众多姬姓诸侯国中最后被灭亡的国家（公元前209年卫君角被秦二世废为庶人，卫彻底灭亡）。卫国初期疆域辽阔，地理位置优越，周邻晋、鲁、郑、宋等国，因其扼守黄河要冲，水陆交通俱畅，逐渐成为诸侯国相互攻伐的必争之地。卫都最初在朝歌，即殷商旧都，后相继迁于楚丘、帝丘、野王，其中在帝丘立君31位，共388年，我们的故事也就发生在公元前5世纪的帝丘城内。

图二 西周分封示意图

宋国有位公主名叫南子，生的十分美丽，后来嫁给卫灵公做夫人。因南子善于讨灵公欢心，自身又有治国手段，逐渐成为卫国的实际掌权者。公元前497年，孔子来到卫国，此后在卫累计居留时间约十年。南子仰慕孔子的能力和品德，有一次邀请他与自己见面，孔子慨然应允。但是这件事让孔子的学生子路特别恼火，孔子害怕子路误会，就激动的解释说自己和南子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否则就天打雷劈。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三点信息，一是南子名声有瑕，很多人不愿接近（曾与宋国公子朝私通）；二是南子确实美丽，以至于孔子与之见面都不免遭到怀疑；三是南子成为卫国实际掌权者后，积极结交能人异士，邀见孔子除了个人行为外，还掺杂了较多的政治因素。

南子谄媚灵公，把持朝政，严重威胁到太子蒯聩的地位，加上她不守妇道，有辱王室颜面，使得蒯聩特别想除去她。公元前496年，蒯聩与他的家臣戏阳遬商议，等朝会时，让戏阳遬干掉南子。一切安排就绪后，蒯聩使眼色让戏阳遬动手，但是戏阳遬却临场后悔（估计是怜香惜玉，不忍动手），一直犹豫不决。两人的异样很快被南子察觉，南子害怕极了，趁着蒯聩与戏阳遬不注意的时候拔腿开溜，还一边跑一边喊道：“快来人哪！太子想杀我！太子想杀我！”蒯聩刺杀南子的行动最终因戏阳遬手软而未遂。

灵公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准备严惩蒯聩，于是蒯聩逃奔到宋国避难，不久又逃到晋国赵简子那里。戏阳遬杀南子未遂，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蒯聩政治根基尚不稳固，以至于身边的亲信都无法掌控。另外戏阳遬不敢杀南子，可能是基于两点考虑，一是不确定南子死后灵公的态度是否有利于太子，二是害怕事成之后太子用其当替罪羊找灵公请罪以求宽恕，在这种自身安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戏阳遬果断选择了坐以待毙的态度。

蒯聩台的隐忍

公元前493年夏，灵公去世。面对王位继承的问题，南子原本想立灵公的小儿子郢为君主，但是郢却说：“我那逃亡的哥哥蒯聩的儿子辄还在，我不敢担此重任。”此时灵公再无其他儿子可以继位，于是卫人只好立蒯聩的儿子辄为君主，是为卫出公。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郢不愿意做君主，他是真的对王位不屑一顾吗？显然不是，其实他很聪明，知道南子让他继位主要是想让太子蒯聩彻底有去无回。另外我们知道当时嫡长子继承制已经完全深入人心，因而只要蒯聩一天不死，那么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更加的正统。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江山被他人占据，蒯聩十分愤懑，这时他已经不再把辄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把他视为政治死敌。

卫国近邻晋国一直想控制卫国，便利用蒯聩的不忿心理与之结盟，表示愿意助其回国争夺王位。公元前493年六月的一天，赵简子准备送蒯聩回国，但他并没有直接这么做，而是让亲信阳虎派十多个人装扮成卫国人，身穿丧服，假装从卫国来晋国迎接太子，这样一来事情就变成了卫国人希望蒯聩继位，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蛊惑民心的作用。但是他们的计谋很快被识破，卫人立刻组织军队攻击。蒯聩回国受阻，只好跑到宿地（今蒯聩台）自保，卫人也就停止了进攻。

蒯聩台距离国都帝丘仅二十余公里，这种情况让卫出公感到十分尴尬和为难。因为这是自己的父亲，又是曾经的卫国太子，拥有最正统的王位继承权，而且他当年逃亡并不是犯了原则性错误（如篡位），因而面对蒯聩他是既不能杀又不能赶的。当然他们还有一种解决方案，就是父子冰释前嫌，或者儿子让位，或者父亲归国不问政事，但这显然行不通，毕竟两个人都很相当君主，父子亲情惘然不顾，又何谈和睦相处。他们父子就这么一个在蒯聩台，一个在帝丘，僵持了12年，儿子是盼望父亲早点挂掉，父亲则是希望寻找契机继续夺取王位。当然不能排除这期间会有针对彼此的暗杀行动，不过造化弄人，两人都很安好，谁也没有提前挂掉。

图三 蒯聩台遗址

太子蒯聩有一个姐姐（伯姬）嫁给了卫国权臣孔圉，之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孔悝。孔圉去世后，孔悝接替父亲职务，逐渐掌握了军政大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重臣。孔圉府上有一个仆人叫浑良夫，十分英俊，孔圉去世后伯姬寂寞难耐，与其通奸，但是鉴于浑良夫的身份地位，两人只能暗行苟且之事。按说发生这种事情，最郁闷的应该是孔悝，自己的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就与别人乱搞。退一步说，即使孔悝默认母亲与浑良夫是情到深处难自抑，不去追究纲常礼法，但是他母亲非但没有照顾儿子的心理感受，反而处心积虑的想要结束地下恋情，为此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儿子的性命。

公元前481年，伯姬让浑良夫到太子蒯聩那里询问自己如何做才能与浑良夫名正言顺的在一起。蒯聩听闻此事后先是惊愕，然后是愤怒，最后是想杀死浑良夫，怎么说他姐姐也是当朝公主，即使夫君早亡，也不能与一个下人做这种事吧，这是打他们老姬家的脸啊！但是他转念一想，孔悝是国家要员，掌握军政大权，如果能够控制孔悝，那么夺取王位便指日可待。于是他对浑良夫说：“只要你能协助我登上王位，我就同意伯姬做你的妻子，赏赐你大夫所乘的车来报答你，另外我还赦免你三次死罪，同时你穿紫衣、袒裘服和带宝剑都不在死罪之中。”这个买卖对于仆人浑良夫来说绝对稳赚不赔，便欣然答应，于是二人立即订立了盟约。如果说蒯聩与晋国赵简子的结盟是通敌卖国，那么他与浑良夫的结盟就是彻彻底底的狼狈为奸了。

　孔悝城内的干戈

公元前481年闰十二月，浑良夫和蒯聩秘密潜入孔悝城，暂住在孔府外的菜园中。到了晚上，两人身穿妇人衣服伪装成女人，想混进孔悝家里。孔府家臣栾甯盘问他们姓名，他们自称是伯姬家里的侍妾，于是顺利地进入了孔府，并直抵伯姬住所。吃过晚饭之后，伯姬手持短戈先到儿子住所拖住他，蒯聩则与五个亲信身穿甲胄，载着公猪尾随而来。

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伯姬和弟弟蒯聩就开始了他们的计谋。伯姬先是把孔悝赶到墙角，强迫他与舅舅蒯聩订立盟约，拥护他为新君，随后劫持孔悝登上高台（今戚城文物景区内的会盟台），召集群臣响应。这时的孔悝显然是处于懵逼状态，他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和舅舅会这么对待自己，但是对方毕竟是自己亲人，还能怎么办呢？眼看小命不保，他也只能妥协了。此时栾甯正要饮酒，肉还未烤熟就听到一阵乱糟糟的响声，得知发生叛乱后就立刻派人告诉了子路，自己则回帝丘报告。

图四 孔悝城内的会盟台

子路闻讯后赶到孔府准备进入，恰遇刚刚逃出的子羔。子羔说：“大门已经关了，你就不要去冒险了。”子路说：“我必须去看看！”子羔说：“来不及了，你没必要陪着孔悝去玩命。”子路说：“我拿着孔悝的工资，咋能见死不救哩！”子羔见子路态度坚决，只好自己逃走。子路来到门前，卫大夫公孙敢劝他说：“你快回去，这里没你事儿！”子路一听更来劲了，说：“你是公孙吧，你拿着人家的工资，却不管人家的死活。我不能像你那样，我是一定要救人家危难的。”这时刚好有使者出来，子路才趁机溜进去。

子路见到蒯聩说：“你不要以为和孔悝结盟就能篡夺王位，卫国还会有其他人来攻打你的。”随后又说：“现在你在台上，如果我放火烧台，你一定会放了孔悝。”蒯聩听了十分害怕，就让石乞、盂黡下台阻挡子路，二人用戈攻击子路，割掉了子路的帽缨。子路说：“君子即使死了，帽子也不能掉到地上。”于是停下手把缨系好，冠扶正，石乞等人乘机一拥而上，杀死了他。蒯聩为了宣泄被压抑十多年的积郁，也为了恫吓国人，残忍地下令将子路剁成肉酱（据说还把一部分肉酱装入罐子，送给孔子），这就是历史上的结缨遇难。出公辄知道孔悝被控制后，感觉王位难保，便迅速逃奔到了鲁国。辄逃亡后，蒯聩如愿当了君主，是为卫庄公。

图五 子路墓冢

短命的蒯聩王朝

公元前480年，蒯聩正式即位，这一年为庄公元年。庄公逃亡在外时，怨恨大臣们不迎立他为君主，就想把他们都杀了，说：“我在外受苦很多年，你们难道不想试试吗？”大臣们为了自保，便心系一处，自发结成一个团体，使得庄公无从下手。虽然不能对身边的大臣下手，但是对于曾经的盟友——孔悝和浑良夫——他却采取了赶尽杀绝的态度。

公元前480年六月，蒯聩在平阳招待孔悝喝酒，表面是准备酬谢他，实际是想借机杀了他。酒后，孔悝用车子拉上老母伯姬准备离开，到达西门时想起来有东西忘了，就又派车回去取。卫大夫子伯季子请求追杀孔悝，但是被孔悝侥幸逃脱。公元前479年春，蒯聩在藉圃造了一座刻有虎兽纹的小木屋，造成之后想要找人和他在里面吃第一顿饭。太子请求找浑良夫去，后者应允并按时前往。身穿紫衣和狐皮袍的浑良夫，来到屋里敞开皮袍，没有解下佩剑就吃饭。太子便以此为契机，列出三条罪状将他定了死罪。就这样，曾协助蒯聩登上王位的两人，一人逃亡一人被杀，由此可见他的毒辣。

公元前479年，蒯聩登城远望见到戎州。他问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是戎人的居邑。蒯聩一听觉得不爽，就大声说：“天下都是我姬姓的，哪里有什么戎人？”随后就派人毁平了戎州。同年，蒯聩建造宫宇，征用了大批工匠，但是十分苛刻，不让他们休息，惹得匠人们怨声载道。卫国卿石圃利用这个机会，联合匠人一起攻打蒯聩，这就是著名的百工起义。蒯聩当时被逼到一座院落孤立无援，只好请求饶命，但是石圃不答应。蒯聩找机会跳墙逃走，却不幸摔断大腿骨。

蒯聩后来逃到戎州己氏那里。当初蒯聩从城上看到己氏的妻子头发很漂亮，就派人让她剪下来，作为自己夫人吕姜的假发，己氏由此特别记恨他。这时蒯聩到了己氏家里，把玉璧拿出来说：“只要你救我的命，我就把玉璧给你。”己氏说：“哼！我杀不杀你，玉璧都是我的。”于是就杀死了蒯聩并获得了他的玉璧。

父子争国背后的文化与思想

春秋时期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实现了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由卜巫的宗教迷信文化向以人为中心的理性人文文化的历史转型。虽然夏商西周以来的传统观念仍在人们心中起着巨大作用，并在相当程度上支配着人们的思想，但是随着周天子及其诸侯政治权威的动摇与衰落，随着学在官府局面的打破，随之出现了学术下移、典籍文化走向民间等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使得人们的很多思想和行为开始发生转变。濮阳古城2500年前的这场父子争国宫廷政变，就深刻体现了权贵阶层思想观念上的变化。

灵公的夫人南子和孔圉的夫人伯姬，一个是婚前与别的男人私通（与宋国公子朝有不正当关系），一个是婚后与别的男人幽会，这种事情即使放到现代也为世人所不耻。然而在她们自己看来，这似乎是十分正常的事，南子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而与情人公子朝你侬我侬，伯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而与仆人浑良夫难舍难分。在当时那个渴望自由的年代，南子和伯姬的行为，一定程度上是对古代女性“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传统伦理纲常的控诉与挑战，尤其是伯姬，为了和仆人浑良夫结合，居然不顾自己亲生儿子的生命安全，这种情况大大超出了古代母子相处模式的范畴。

灵公元、庄公蒯聩和出公辄本是祖孙三代，正常模式应该是元死而蒯聩继，蒯聩死而辄继，但是由于南子的从中作梗，导致了一起令人震惊的父子争国事件，而且这次事件后卫国日渐衰弱，再难挤入大国行列。客观来看，南子在这起政变中最多起到了导火索作用，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古代君主的“强迫症”。灵公元在位期间，认为自己是权威，觉得太子不听话就应该死。出公辄在位期间，同样认为自己是权威，觉得他的父亲已经错过当君主的机会，就不应该回来给他添乱。庄公蒯聩在外流亡16年，心里却一直还把自己当做即将继位的太子，所以一看到父亲挂了，就立刻回国。被儿子捷足先登后，心里不爽，又不惜通过各种卑劣手段来夺取王位。他们三人都有着强烈的君重情轻思想，所以发生父子争国事件，可以说是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

如果没有父子争国事件，蒯聩和孔悝也许会谱写出一段令人羡慕的甥舅之谊。但是事与愿违，本来跟着表哥打天下的孔悝，在自己亲生母亲的挑唆下，被迫同意与舅舅签下篡夺王位、驱逐表哥的盟约，最后导致出公逃亡和子路惨死。分封制时代下的王公贵族，总是很难给予彼此亲情，他们经常要主动或被动地为权利争得你死我活，这恐怕是他们的最大悲哀之处。今日的戚城遗址公园已经成为观赏和休闲的公共场所，但是昔日发生在这里的父子攻伐无顾人伦的宫廷政变却永远定格在了这片土地之下。

来源：视觉濮阳，濮记 参考文献：

[1] 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七，第1589-1607页，中华书局，1959年。

[2] 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第1689-1705页，中华书局，1981年。

[3]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河南濮阳县高城遗址发掘简报》，《考古》2008年第3期。

[4] 袁广阔、南海森：《近年濮阳考古发现与研究》，《三代考古（六）》，科学出版社，2015年。

[5] 黄开国、唐赤蓉：《春秋时期思想文化的转型》，《哲学研究》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