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小静，女

01

2019年秋天，我登上了回国寻找女儿的班机。

姨妈想要陪我，但我拒绝了。

我要像一个母亲那样去面对和修复。

这事，只有自己能够帮到自己。

02

尽管杨展搬了家，但真的想找一个人，其实没那么难。

毕竟，他的工作单位以及亲戚朋友都在天津。

可想而知，四年的沓无音讯，当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杨展有多意外。

我出示了最近一次心理健康评估的医学证明，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我很想念瓜瓜，我想见见她。”

杨展用力咬着嘴唇，面露难色。

最终，他向我坦白了一件事。

在和我离婚的第七个月，他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刘雯雯。

当时的杨展根本没想过再婚，可是，介绍人告诉他：刘雯雯因为先天性子宫内膜异位症不能生育，但女孩品行端庄，工作体面且家教很好，尤其是不能生育这一条，一定会对瓜瓜很好。

03

杨展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跟刘雯雯见了面。

让他意外的是，第一次见面，聊了一会儿，刘雯雯就提出去见见瓜瓜。

彼时，瓜瓜刚刚一岁。

打动杨展的，是她把瓜瓜抱在怀里时，激动得热泪盈眶的样子。

杨展是个女儿奴，当然能看出谁对自己的女儿是真情，谁是假意。

瓜瓜没有享受过母爱，是杨展最大的心结。

那一刻，他认定刘雯雯可以成为一个好母亲。

她会因为自己的缺失，而加倍对瓜瓜好。

04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只是低调地领了证，双方父母一起吃了个饭，就算结婚了。

婚后，刘雯雯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了瓜瓜身上。

她自学儿童心理学。

因为瓜瓜体弱多病，还拜师学了小儿推拿。

每次瓜瓜生病，都是她全天候地护理，谁来看护她都不放心。

而每次瓜瓜病好后，她也会累得病一场。

杨展红着眼睛对我说：“从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一个好爸爸，但跟雯雯相比，我真的也就只是合格而已。”

05

瓜瓜第一次喊妈妈是在14个月大的时候。

就因为那奶声奶气的一句“妈妈”，刘雯雯笑了哭，哭了笑。

那晚，她对瓜瓜说了无数个谢谢，谢谢她让自己这辈子可以做一个妈妈。

虽然瓜瓜听不懂，但她一定能感受到一个母亲的满满爱意。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杨展决定换工作、搬家，甚至跟好多朋友都断了联系。

他想保护瓜瓜的身世，也想保护刘雯雯做瓜瓜母亲这一身份。

06

那天，杨展给我看了他手机里，瓜瓜的照片。

他打开的，是刘雯雯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里全是晒娃日常，详细记录了瓜瓜的第一次叫爸爸、妈妈；迈出人生的第一步；第一次滑滑梯；第一天去幼儿园；交的第一个朋友；第一次打疫苗没哭；第一次请小朋友来家里庆生……

一张张翻下去，我内心的思女若渴慢慢降温。

在我缺席的这些年，瓜瓜身边从来没有缺少过母爱。

而我的出现，其实不是惊喜，而是打扰，是节外生枝。

07

我恋恋不舍地把手机还给杨展，那句“我想见见瓜瓜”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杨展也在努力不往这个话题上延展。

他问了问我这些年的经历。

为了向他证明我现在是个正常人，我跟他详细汇报了这些年来，在加拿大的就医以及跟姨妈姨夫的生活、工作。

可是，扯了这么多，我最终还想再努力一下：“当初是我放弃了瓜瓜的探视权，我知道出尔反尔很可恶，也知道你们为瓜瓜付出了很多，可我，还想厚着脸皮问一句：我能不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听了我的话，杨展的眼圈更红了。

他咬着嘴唇，像下了很大决心样地对我说：“这件事，我能不能回家跟雯雯商量一下。瓜瓜是她的命，我不想因为这件事，重新闹得鸡犬不宁。而且，不管我们做什么，一定要以瓜瓜的身心健康为前提，你说对吗？”

08

那晚，我住在酒店。

像等待宣判一样，等待着杨展回家与刘雯雯商量的结果。

脑海里，全是瓜瓜相片里的样子。

多年沉寂的母爱，在看到她现在的一颦一笑时，爆发了。

我多想摸摸她的小手，亲亲她的脸颊，帮她扎一次头发，把她抱在怀里……

可是，下一秒，心情便从波峰跌入深渊。

对于瓜瓜来说，我是一个比邻居还陌生的外人。

而且，在她还只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连抱过她的次数，都十分有限。

更何况，我差点因为自己的心理疾病，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想到这儿，我心里打了一夜的退堂鼓。

是的，我不配跟女儿相认，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事实。

也许，像我这样的母亲，对她最好的爱，就是不要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09

想通这一点，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我订了两天后回加拿大的机票，然后给杨展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不会再打扰瓜瓜的生活，同时让他帮我向刘雯雯说一声谢谢。

一个小时后，我听见有人敲门。

打开房门，居然是刘雯雯和瓜瓜。

还不等刘雯雯介绍，瓜瓜已经稔熟而热情地向我打招呼：“阿姨好，我是杨瓜瓜，西瓜的瓜哦。”

她怎么可以长成如此可爱的小孩！

而我对她全部的印象，还停留在不到50厘米长，动辄就哭的婴儿时代。

10

再看看站在她身边的刘雯雯，我心里其实就知道了答案。

瓜瓜长得不像我，像她。

一样的神态举止，一样的眉眼。

果然是孩子谁养就像谁。

刘雯雯笑着对我说：“瓜瓜已经介绍过了，那，我就不自我介绍了。”

我默契地收到她的讯号，压抑着内心的万马奔腾，忙不迭地想要招待、讨好瓜瓜。

可是，酒店的房间里只有一盘简单的水果。

刘雯雯看出我的慌乱，对我说：“我在家里跟瓜瓜说好了，咱们今天一起带她去淘气堡玩。”

“对的哦，那我们快走吧，妈妈说今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妈妈，你可要说话算数哦。”瓜瓜的那声妈妈，叫得我内心震颤。

我知道她叫的不是我。

可是，那含糖量百分百的“妈妈”，差点让我失态。

我连忙去收拾东西，跟她们出门。

11

那天，瓜瓜一进淘气堡就一头扎了进去。

跑到半路，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对我们说：“妈妈、阿姨，我去玩了，你们找个地方等我。妈妈，放心吧，我不会乱跑，会一直在你的视线里。”

然后，她跑远了。

但我和刘雯雯的目光还在她的身上。

回过神来，刘雯雯去买了两杯热饮，然后，我们找了个可以看到瓜瓜的地方坐下。

就在我艰难措辞时，刘雯雯先开了口：“静姐，谢谢你生下了这么好的瓜瓜。”

说实话，从见到刘雯雯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无法认回这个女儿了。

其实，我很希望面对我的到来，她可以像一个愤怒的狮子一样跟我翻脸，指责我出尔反尔。

这样，我也可以撕破脸皮，毫无顾忌地夺走瓜瓜。

但她没有。

12

落座在我面前的刘雯雯，没有居功自傲地对我讲养育一个孩子有多辛苦，她付出了多少。

她说的是：“我从杨展那里听说了，当初为了生瓜瓜，你吃尽了苦头。如果不是为了要她，你可能也不会被疾病折磨得失业、离婚，甚至跟瓜瓜骨肉分离……”

这样的话，真是诛心啊。

我当时就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是杨展的妻子，我不是杨展的前妻，说不准，我们会成为特别好的朋友。

那些旧日的伤痛，在好起来之后，再被人心疼，只觉得很暖。

因为被人感同身受了。

“昨天杨展回来跟我说你来了，我心里很忐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来了，你还是回来跟我抢女儿了。”刘雯雯说这话时，眼泪开始往下掉。

她如此实话实说，反而让我无话可说。

“我虽然不能生孩子，但我知道生一个孩子，对一个女人的一生意味着什么。昨晚，我睡不着，特意把那部纪录片《生门》又看了好多集，越看越明白一件事：你是拿自己的生命给了瓜瓜生命的妈妈，而我，就是个摘桃子的人。”

这话，震惊到我了，我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展说刘雯雯是一个善良的女孩。

但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善良而坦率。

“说句矫情的话，每天送瓜瓜去幼儿园，跟她说再见时都觉得好舍不得。可你四年都没能见到她，那种难过，是我不能够想象的。”

说完这句话，刘雯雯特别用力地深呼吸，像下定决心一样地看着我：“所以，放心吧，不管是你要求探视瓜瓜，还是想要回瓜瓜的抚养权，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没有人可以剥夺一个妈妈想要和自己孩子在一起的权利。”

13

果然，女人最懂女人，母亲最懂母亲。

我能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只汇成简单地“谢谢”。

然后，我俩的目光一起看向瓜瓜。

她玩得很陶醉，但每隔十几分钟，她都会用目光寻找我们。

然后，特别欢快地朝我们招手，比心，飞吻。

时不时地，会大声地呼喊：“妈妈，你快看我，我敢从这么高的地方滑下去”“妈妈，你要看我，眼睛眨都别眨地盯着我看。”“妈妈，你是不是也想进来玩呀……”

却原来，被一个小生命这样呼唤、邀关注，无条件依赖，是这样美好到无法形容的感觉。

尽管我知道，那一声“妈妈”不是叫我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向往、渴望，甚至想不惜一切，把她要回我身边。

14

淘气堡旁边，有一个很大的玩具超市。

等瓜瓜的间隙，我让刘雯雯陪我逛逛。

我对她说：“从小到大，还从来没给瓜瓜买过礼物，麻烦你帮我选几个吧。”

于是，我俩边逛边聊。

刘雯雯一边逛，一边向我介绍瓜瓜的习惯、爱好。

尤其是她吃桃子过敏这件事，她强调了三遍。

等到我想帮瓜瓜买瓶饮料时，她又说了一次：“有的酸奶里，也会有黄桃颗粒，那也吃不得。”

意识到自己这已经是说第四遍时，她眼圈红了：“对不住啊，因为每次过敏，瓜瓜都特别难受，我真是太害怕了。”

而我心里很清楚，她跟我说这些时，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把瓜瓜让给我的准备。

若不是大庭广众，若不是自尊在撑，她应该随时随地会放声大哭。

还有什么，比对一个母亲，被横刀夺心头肉更残忍！

15

那天，当我把买好的玩具给瓜瓜时，令我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她只挑了其中最爱的一个布偶后，对我说：“阿姨，妈妈说做人不能太贪心，这一件就足够了。”

她，真的被教养得很好。

我蹲下身去，把玩具递给她：“因为阿姨过两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经常跟你见面，这些呢，就当阿姨送你五岁、六岁一直到18岁的生日礼物，好吗？”

瓜瓜听了，抬头看了看刘雯雯。

得到妈妈的默许后，她指着那些玩具，问我：“阿姨，今天我摔倒时，那个小姐姐把我扶起来了，我想送她一个玩具，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你可以做决定。”

“谢谢阿姨。”瓜瓜于是开心地挑选玩具。

更令我意外的是，最后，她把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布偶，送给了那个小姐姐。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妈妈说了，要学会分享，送别人礼物，一定是自己最喜欢的，不要送自己都不喜欢的东西给别人。”

真的，她太美好了。

美好到，我自己都忍不住问自己：这样健康阳光的孩子，你配得上拥有吗？

16

那天，我们仨一起吃了晚饭。

告别时，瓜瓜对我说：“阿姨，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再见。”

我看着她，又看看刘雯雯：“瓜瓜，阿姨可以抱抱你吗？”

她看了看妈妈，然后见妈妈点头后，向我张开双臂，燕子一样扑到我怀里。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那么软糯而治愈的怀抱！

但很可惜，我只能抱她很短很短的一瞬间。

然后，她牵着妈妈的手，一蹦一跳地离开了，嘴里还嘟囔着：“妈妈，你觉不觉得，那个阿姨很喜欢我……”

随着那小小身影的渐行渐远，我的世界，前所未有的空旷。

当晚，我给杨展打了电话。

我对他说：“谢谢你和雯雯，你们把瓜瓜养得真好，就此别过啦，放心吧，我不会再不请自来，也不会再打扰你们。”

杨展显然很受触动，他说：“我和雯雯昨天晚上都没睡，我被她说服了，我不该瞒着瓜瓜你的存在，你们应该相认的。毕竟，瓜瓜是你冒死生下来的，而且，你当时也正在生病。”

我哭了：“有你们这句话，我就很感激了。说实话，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认回瓜瓜。可是，今天跟她呆了一天，她那么阳光健康开朗善解人意，我扪心自问，就算当初没离开她，我可能也没能力把她教养得这么好。我也想过了，这其中，雯雯付出的最多。养恩大于生恩，再一次谢谢你们，再见了。放心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电话那边，杨展说不出话来。

我对他说：“让雯雯来听电话吧。”

接过电话，雯雯带着明显的鼻音：“静姐，你刚才的话，我都有听到，我不知该说谢谢，还是对不起，我也很矛盾，不知道如果不让瓜瓜知道真相的话，是不是既自私又残忍，我的心好乱……”

我对雯雯说：“我们都带着各自的缺憾与坎坷艰难长大，所以，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瓜瓜可以顺顺利利，所以，这一切就到此为止吧。就让她在你和杨展的原生之爱里，快乐单纯地长大，以后做一个幸福而简单的大人。这，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这辈子能为她做的唯一的事。”

17

第二天，我飞回了加拿大。

13多个小时的航程，其实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告别。

杨展加了我的微信，说会定期发瓜瓜的照片给我。

但，在飞机上，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给了瓜瓜一个坎坷的出生，但我想用这种方式，还她一个简单的成长环境。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只是给了她生命，而杨展和刘雯雯，给了她最健康的爱和陪伴。

爱生万物。

我能够想象未来的她，会成为多么灿烂通透有底气的女孩，过怎样可亲可爱的一生。

这，就足够了。

18

时间荏苒，转眼就是2022年。

疫情的原因，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国。

两年间，瓜瓜应该长高了，应该更加爱笑了吧？应该已经背起书包，上小学了吧？

就算此生再也不去见她，但每一天，我都会想到她。

尽管我不能再拥有她，可是，一想到她，就会觉得万物可期，人间可爱。

或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从来没有失去过她。

我最亲爱的瓜瓜，祝你新年快乐，平安顺遂，岁岁年年！

小念的话

这个长篇故事终于写完了。

我很感激。

不是站在一个写作者的角度，而是站在一个二娃妈妈的角度上，感激能够遇见这样的故事与人生。

真实的人生，有无尽的可能。

它让我在完成这次写作时，也完成了一次对娃教育的自检：做一个不自私，胸有大爱的妈妈。

同时，感谢所有的孩子们，是他们的天真美好，让成人的世界主动光明辽阔，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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